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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学的时候网上找的一个文章,一直留着。翻出来晒一晒)
8月底的时候,几个朋友借会议的便利到川西去玩。汽车离开大路不久,便在山间穿行。山势如此险峻,坐在车里我也常常心惊肉跳。让人惊恐的倒不完全是道路曲折,时时有翻入深崖,死无葬身之地的担心,更主要的是车在山底蛇行的时候,望着扑面直立的大山,瞬间就能体会到自然的可怕和人类的渺小。拔地而起、几乎直立的大山上没有道路,只有杂乱茂密的树木和赤裸嶙峋的石头,山上的树木也不如我们在城市里见惯的那样,粗野高大,连绵不绝,没有边际也几乎静默的没有任何声音,仿佛蕴藏着可怕的秘密和吃人的妖怪。高悬在你头顶的巨石大出人的身体几倍,怪兽一般地俯视着你,仿佛一只将要踩在蚂蚁头上的军靴,不由人不想起庄子的比喻,我们只不过是在蜗牛头上征战的蚁群。在这里很容易理解人们为什么会崇拜自然,会匍匐在那些狰狞的自然神谛的脚下,那是发自内心的对自然的恐惧和无知。想想看,就连天下无敌的罗马军团也会在无尽的日耳曼森林面前望而却步,以为他们的武器和勇敢并不能征服这神秘的自然奇观,因而征服者日耳曼尼库斯只敢在森林的边缘捕捉战机。那么人们对于这如同隆起在大地上的巨大肿瘤和黑暗阴森的森林感到恐惧也就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了。
这可怕的大山时时恐吓着生活在这里的人,它似乎总是在提醒人们,你们的生命是短暂的、是微不足道的。于是这里的原住民发现只有血腥的杀伐才足以表达对人的生命的轻贱,只有烂醉如泥才能暂时逃避自然的恐吓。
然而就是在这山间,甚至是在一片很小很小的山坳里,时时会闪过一小块经过仔细平整和多年耕耘的田地,田里长着郁郁葱葱的庄稼。田地窄小得可怜,就像人们常说的,几乎农夫头上的草帽都能把它完全遮盖起来。有时候,田地是在陡峭的坡地上,那里连人的站立都极为困难,而庄稼却还是稳稳地立在上面,尽管有些稀疏;有的田地四周都很陡,似乎没有道路相通。但是这些田地显然都是经过几代人的开垦和修整,田地的边缘有用石头和草木结实地垒成的田埂,依山的一边也铲得整齐光滑。我不知道农夫们每天是如何攀援来到自己的地里,他们要用多少时间,要流多少汗水,才能开垦、培育这片小小的土地。
这小小田地的出现,使大山的面貌为之一变。农夫们的耕种使大山有了人的气息,使它不再那么狰狞可怕,那么神秘,反倒是充满了生机。耕种和作物赋予了它人伦,大山仿佛成了被高明的猎手驯服的雄狮,它的静默倒有了几分乖巧的意思。
不知道我们的先民初来这里的时候,是不是也曾经对这些大山有过敬畏恐惧,这些或许已经无可考证了。但是我想知道的是,他们是凭借怎样的勇气和坚韧,累世在这几乎没有希望的险恶环境里生存耕耘?他们又是根据什么来安排生活、组织社会,从哪里获得生存的快乐和活着的意义?
他们来到这里的时候,除了手头的工具和劳作生活的习惯,并没有别样的东西。但是,这里自从有了他们的耕种,有了他们的生活,人伦和文明便被种在这里。在他们的眼里,只要是土地,就如同自己的亲人,他们日日和它亲近,尊重它,也逐渐地了解了它的脾气。在勤苦地工作中,他们习惯于节俭、相互帮助。经过辛勤地劳作,这里的土地养活了他们,而他们也熟知了这土地的习性,知道哪里有着危险,在哪里能够得到丰厚的收成,哪里会发洪水,哪里会有好的灌溉。他们时时改造这里的土地,把他们平整、深翻,围护起来,使它脱离自然的粗野状态,将它驯化成自己的伙伴。诗经里讲周室兴起的时候说:“天作高山,大王荒之;彼作矣,文王康之。”(荒是开辟、康是发展的意思。)那时的人们也是这样的劳作,也是这样的心态。他们创造了中国最灿烂的文明。
事实上,他们的生活也并不如我们想象的那么可悲和凄惨,他们并没有被环境所奴役,没有如同蛮族一样,陷入绝望和自暴自弃。他们在这里生活,辛勤地耕作,虽然并不舒适,但安详而快乐;他们并不以安闲、无所事事为快乐幸福,也并不想望别人的奢华;他们需要别人的帮助来改善自己,但并不需要怜悯。因为他们从来也没有把希望寄托于对别人的乞求,他们知道生活还是要靠自己的双手。古人说“君子敬其在己者,而不慕其在天者;小人错其在己者,而慕其在天者。”(君子只看重自己的努力,而不去幻想天的恩赐;小人却放弃自己的努力,而专去幻想天的恩赐。)他们就是君子之道的践行者。村寨里的人们通常是寡言的,他们默默地在这里世代耕种,他们有自己的生活,他们把孝悌忠信带到这里,他们用“仁”来规范自己的生活,编制自己的幸福,来改造这荒凉凄厉的地方。
所以我们的先民是乐天知命的,他们到这里来,从没有埋怨谁,也不向谁去乞求帮助,他们并不屈从于自然的限制,也不是完全消极地无所作为,而是学习和接受自己的命运,顺应天时、努力进取。圣贤有言:“强本而节用,则天不能贫;养备而动时,则天不能病。循道而不贰,则天不能祸。故水旱不能使之饥,寒暑不能使之疾,妖怪不能使之凶。”他们正是秉持着这样的信念来与“天”相处。
我们的先民并不是傲慢的,他们敬重神灵祖先,在路边废弃的小小神龛里,常常可以看见简陋庙宇,里面供奉着土地山神财神药王龙王。这些神仙个个和蔼慈祥,仿佛家中的长辈或者自己的祖先,再也没有狰狞可怖的面孔,这些神灵安慰着孤苦劳作的人们,也给他们启示,使他们团结互助,让他们有了希望和寄托,也会使他们更加愿意努力劳作,但却从不要挟吓唬他们。在农夫们看来,这些神仙只不过是自己的朋友,是年高德劭、劝人向善、睿智的父兄,而不是自己不敢正视,也无从了解其喜怒哀乐、还独断地主宰着自己命运的上帝。
正是因为他们这种“知其所为,知其所不为”的智慧,使“天地官而万物役”(官是被指挥、役是被役使的意思),万物为他们所驯化。凭着这样的劳作和信念,我们的先民牢牢地在这里坚守拓展着文明,他们驯服了大山,也驯服了在这大山里迷信、黩武的民族。在这寂静得近乎与世隔绝的地方,他们不断地繁衍生殖,不断地进发,走到哪里就在哪里留下来,再也不会退缩逃跑恐慌。与勇武蛮野的当地民族相比,他们或许是懦弱胆怯的,或许他们常常败在这些异族的手下,他们的牲畜妇女也常常被掠夺奴役,但是就因为他们从来没有蜷伏在可怖的自然脚下,最终他们打败征服驯化了这些蛮野的民族,使他们也脱离了对自然的恐惧,对人的轻贱。
时至今日,或许他们耕作和生活的方式已经不适应时代的需要,他们必须离开自己熟悉的土地,必须改变自己习惯的生活。对于未来他们有些迷茫,不知道自己将面临什么。但是他们这种自强自信、坚韧乐观、勇于进取的精神将是他们战胜困难的根基。我们的人民就是凭借这样的勇气和自信,凭借着教养自己的文明,走遍了也驯化我们这并不富庶的国土,没有什么恶劣的环境能吓倒他们,使他们陷入绝望恐惧之中。在今天,他们也能够走到哪里,便把这文明的种子带到哪里,便在哪里展开自己的生活,寻找自己的幸福。即便没有祖国、没有武器,他们也能开拓出成片的土地,在那里扎下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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