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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陕北吴起县,不管是当地人还是那些在吴起工作生活的外地人,他们的孩子上学,从小学到高中阶段全部免费。不仅如此,45岁以下的吴起人还可以接受免费的职业技能教育。吴起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吴起模式存在问题吗?它可不可以复制?
陕北又一个偏远小城火了,上一次是神木,凭的是全民免费医疗,这次是吴起,靠的是全民免费教育。闻讯前来采访的记者,走了一波,又来一波。县里喜欢将记者们带去参观漂亮的校舍。
在距县城30公里的新寨乡中心小学,只有100多名学生,而去年新修的一座教学楼就花掉近600万元。每个教室都配备了多媒体教学设备,电子白板和手写黑板,粉笔已经销声匿迹。舞蹈教室的两面墙上装有大镜子,地上铺着实木地板。一群身着蓝衣黑裤、粉色舞蹈鞋的孩子,在DVD的伴奏和舞蹈教师的带领下,用不太标准的姿势学习跳舞。
县城里的吴起二中更是堪称设施豪华。电子阅览室配有50台惠普液晶电脑。地理教室摆满了地理模型和各种名目的教学仪器,据校长许秉峰介绍,投入约40万。
对于吴起人和那些在吴起工作生活的外地人来说,无需缴纳学费就能让孩子们享用这些设备。如今的吴起,从小学到高中阶段全部免费。不仅如此,45岁以下的吴起人还可以接受免费的职业技能教育。
作为全民免费教育的推手,吴起县县委书记冯振东最近心情不错,让秘书将他2007年以来写过的14篇讨论教育的文章整理成100页厚的蓝色小册子,发给记者们。
“要多少钱给多少钱”
2007年6月18日,冯振东调到吴起县,担任县委书记。也正是从这一年开始,吴起的教育开始大变样。
当年9月,吴起县将九年义务制教育的“两免一补”—免学费与课本费,补助寄宿生生活费,增加到“五免一补”,免除学生的住宿费、取暖费、信息费。此外,免费范围扩大至高中三年。
冯振东说,他一直致力于教育的均衡发展,“要让所有孩子都能有平等接受教育的机会”。他此前做过县长和区长的延长县和宝塔区,就曾因为九年义务制教育等方面的表现,先后晋升为陕西省教育强县。
到了吴起以后,冯振东首先产生将免费教育延长到高中,即延长到12年的想法。他算了算账,12年的免费教育只需不到3000万,吴起的财政收入完全能够覆盖。
吴起地处偏僻,距离省会西安有8个小时车程。它原本是陕北的贫困县,1992年时全县财政收入仅有400万出头。但随后的油田开采,让吴起“一夜暴富”,一栋栋簇新的建筑拔地而起。
2009年,吴起的地区生产总值高达81.87亿元,其中石油工业的贡献超过一半,地方财政收入则多达16.07亿元,除4亿上缴市级财政,还剩下12亿出头。
冯振东坦承,吴起县的经济实力尽管近年来提升速度比较快,但贫富差距也在越拉越大。他希望,免费教育可以带来教育公平。
三年下来,吴起在教育上已经投入近8.6亿。其中,最重头的支出是5.22亿的校舍建设资金,以及1.4亿的教学设备。
洛河北岸,一组5层高砖红的楼群即将竣工。这个占地108亩、耗资接近1.5亿的建筑群是新修的一中,它将在今年秋季投入使用。在它的一侧,拔地而起的吴起体育场同样耗资1个多亿,一中的师生们将免费使用这个体育场,而这个体育场的投资并不计在8.6亿投资里面。相比之下,吴起县委县政*府大院只有一栋上世纪80年代修建的办公大楼。冯振东说:“政*府大楼能办公就行,它不要求什么。”
冯振东说,他在县委会上提出延长免费教育年限的想法时,没有人不同意,因为县领导大多在农村长大,深受上不起学的苦。
但也有人对校舍标准过高有意见。冯振东承认,“外界有些人说吴起在教育上真是奢侈”。但他告诉《南都周刊》记者,要把学校修成地方的避难场所,地震来了,政*府的办公楼倒了,学校都不能倒,“一间教室五六十个娃娃,关系到五六十个家庭的幸福安康”。
在当地官员的描述中,吴起县对教育的投入是“要多少给多少”。硬件投入之外,吴起还从全国各地延请优秀老师,开出的条件是9万至15万的年薪;工作满六年送一套120平米住房;解决家属工作。
此外,教师奖励金、校长老师培训费、骨干教师津贴等不一而足。新寨乡中心小学副校长齐志忠说,学校老师的收入每月有三四千元。这个收入,甚至高过了县政*府县委大院的一些公务员。冯振东的秘书冯炳荣是2002年吴起县高考文科第一名,去年从西安交大硕士毕业,文科工作不好找,又没能考上延安市的公务员,回到吴起后只能在镇上办公室“帮忙”,后被冯振东破格录用,每月工资两千多元。
上得起学VS上得好学
当初为了供养冯炳荣上学,他的弟弟初中毕业就去当兵。类似的故事,在吴起县比比皆是。2000年,吴起县高中的普及率只有59%。
吴起县周湾镇牧兴庄村的小姑娘申娇,就曾经担心自己上不起高中。她的父亲过世得早,母亲一个人种着10亩地,每年收入1000多元,再加上打零工挣3000多元,加起来也只有5000元。
她大伯家的哥哥,2003年上高中的第一年就要拿3000元去学校。大伯问,要这么多钱干嘛,哥哥说,学费就要2000多元。申娇的母亲听说后叹了口气:“这高中真难上。”
申娇的一位邻居家有6个孩子。其中,邻居家的三姐成绩很好,因为要供弟弟读书,初中就辍学回家,在家里帮着干了一年农活后,又跟着亲戚去打工,一个月挣七八百元。
申娇说,如果不是高中实行免费教育,她可能会重复邻家姐姐的命运,初中毕业就去打工,供如今正在念初中的弟弟上学。要不然,“一个人每年要花3000,我和我弟弟两个人就要6000,家里拿不出来”。
现在,申娇每年开学时只需带四五百元的生活费来报名。她每个学期还可以拿180元的生活补助。申娇的成绩在年级前几名至十几名之间徘徊,考得好的时候有1000元奖学金,差点的时候有四五百元奖学金。这样算下来,最好的时候每个学期可以有1900元,生活费用都够了,没有向家里要钱。近三年来,吴起县为全县中小学的优秀学生奖学金和贫困学生助学金共计支出了3038万元。
高中阶段的担子是减轻了,但申娇和她的母亲已经开始为大学阶段的费用发愁。妈妈曾经问过她,没有钱,上大学怎么办。但当她上高中后考过一次年级第一时,妈妈非常高兴,说要尽最大努力供她读书,万一不行,就去找舅舅借钱。
去年,申娇得了皮肤病,晚上和妈妈一起睡。妈妈抚摸着女儿的皮肤,一直睡不着。凌晨4点多,妈妈将女儿叫起来陪着看电视。但妈妈其实没看电视,眼睛里含着泪水。做女儿的知道,妈妈又在为她以后上大学的学费操心了。
在2010年的高考中,吴起县高级中学这所全县唯一高中的1000多名学生中,57人达到一本分数线,230人达到二本分数线。这也是吴起县高考成绩最好的一年。
不过,吴起至今还没有出过一个考上清华、北大的学生。根据吴起目前的政策,高考被北大、清华录取的学生奖励10万元,考上前10名国内高校的奖励1万元,一本院校的奖金是5000元,二本是4000元,就连三本也有3000元。不过,10万元大奖尚无人认领。
申娇希望能上一本,因为一本的奖金会比二本多一些。实际上,她的年级排名不错,但由于吴起县教育质量不算好,她对自己的升学前景并不太确定。
吴起县投入巨资改善了校园设施,师资和教学质量却不可能在一朝一夕间改变。即使在口碑很好的县二中,面对耗资40万的先进地理教学设备,有的老师甚至不太会用。
据吴起县教育局副局长齐祥飞介绍,每年仍有100多个学生去延安或西安上学,家境好的宁愿每年多花几万块钱,把孩子送到更好的学校去读书。冯振东的儿子就在西安的陕西师大附中读高一,他承认“有部分原因是那里的教学质量好”。
花不完的培训经费
申娇那位中途辍学的邻家姐姐有位弟弟,和申娇同年级,2008年没有考上高中,就带了不少钱去西安学电脑了。
这个男生并不知道,吴起已经在实行免费的“人人技能工程”。20岁的薛岔乡湫沟村村民蒋奇生有幸享受了免费职业技能教育的福利。2006年,还在读初二的他不想念书,第二年起跟着表哥学开吊车,后来帮人开吊车,一个月能挣3000元。2008年,他又去开油罐车送油,最多时一个月能挣7000元。
2009年4月26日,钻采公司的人在蒋奇生家的田里发现有油。接下来是征地,14亩地全部被征收,蒋家获得了48.6万补偿。但蒋奇生的父亲高兴不起来,没有了地,就没有了可持续的收入。
几个月后,做父亲的接到乡政*府打来的电话,介绍人人技能工程,说有机会去民办的山东蓝翔技校学习,县里可以报销。从某种程度上讲,蒋奇生是被父亲逼着去山东蓝翔技校的,他别别扭扭地踏上了去山东的车。父亲为蒋奇生挑选的是装载机专业,因为父亲打算花上20多万给儿子买个装载机,这样去油田干活每个小时可以挣260块元,一年下来能挣20来万。
但蒋奇生不喜欢装载机,觉得太累,“挖个沟,推个土,干起活来来一身都是灰”。到了蓝翔技校,他自作主张改学吊车。蒋奇生本来就会开吊车,但一个吊车要46万,父亲不肯买。学吊车对蒋奇生不是什么难事,学校教的和以前表哥教的也差不多,“比较好混”。
2007年4月,陕西省启动了旨在扩大职业教育规模的“人人技能工程”,提出今后四年全省各级各类职业教育培训学校每年至少培养培训50万人,省政*府每年统筹安排2亿元专项资金。
吴起县则更进一步,决定从这一年起每年拿出1000万元,45岁以下的青壮年均可享受免费的技能培训。那些初中没考上高中和高中没有考上大学的年轻人,还可接受免费的职业技能学历教育。
据吴起县人人技能办公室主任李志虎介绍,吴起年轻人可以去外地20多所由吴起政*府部门选定的职业技术学校,随意选学专业或技术,政*府提供全部学费。
三年来,吴起县财政共为“人人技能工程”拨出3000万资金。李志虎说,实际上这三年只花了1800多万元,其中去年花了570万,今年上半年更是只花了130万。
各地的职业技术学校大多收费不菲,为何吴起县的这笔钱还花不完呢?李志虎的解释是,吴起人固守本土的观念特别强,三年来,愿意出去学习一技之长的吴起人不过2000人,“30岁以上的人有老婆孩子,有老人,种点地、靠着油田也能生活,都不愿意走”。
与数以亿计的基础教育、职业培训方面的投入相比,吴起县对幼儿教育的投入则明显偏少。冯振东说,民办幼儿园在校学生占全县幼儿园在校学生的一半以上,如何实现幼儿园的免费教育,还有一个探索的过程。对于民办幼儿园,你把孩子学费免了,得看人家还能不能办下去?毕竟,民办幼儿园有教师工资的问题,有办园业主的利润问题,这些问题都必须解决好,解决不好的话可能就没人再办民办幼儿园。
不可复制的吴起模式?
在教育学者杨东平看来,吴起的做法与其石油暴富有关,属于一个特例,不具有可复制性。21世纪教育发展研究院副院长熊丙奇则认为,财政对教育投入的绝对值与地方经济发展水平有关,但投入比例根本不是一个有没有钱的问题。从这个意义上讲,地方政*府对教育经费的投入达到一定比例,是完全可以复制的。但如果将教育作为赚钱的机器,或者要受教育者和老百姓自己掏钱来支撑教育发展,也许地方政*府就会说没有钱,无法复制。
从很大程度上讲,吴起的全民免费教育是一场自上而下的运动。但有了充足的教育经费投入以后,这些钱是否花到实处,保证公正,老百姓在其中究竟有多大程度的参与和话语权,也是值得推敲的事情。
吴起县的免费人人技能工程,就带有比较大的随意性。一开始,人们在驾校学习均可全额报销。但随着报名人数的剧增,政*府部门不得不叫停,也终于意识到“驾驶是一个人的基本技能,而不是职业技能”。
对于免费人人技能工程,45岁以下的吴起人只要想去就可以,不需要筛选或是面试,政*府部门据说也给每家每户都发了宣传单。但记者在吴起县城街头的随机采访发现,很多本地人至今还不知道可以免费去外地技校“学一门技术”。
蒋奇生去蓝翔技校学习那一次,他不知道乡里到底打电话通知了谁,但最后去报名学习的全乡只有他一个人。“混了”三个月以后,他回家仍然继续开油罐车。蓝翔技校之行似乎对于蒋奇生的就业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帮助。
对于吴起县免费基础教育仍然以高考为中心的做法,熊丙奇也认为并不妥当。在他看来,很多中西部县份打出“教育强县”、“教育立县”口号,其实是希望当地产生更多的大学生。但现在上大学比较容易,学费高,就业也不是很好,这种把学生送出去、在外地赚钱后把钱寄回家乡的模式难以维续。
冯振东则持不同观点,“虽然大家谈不能搞应试教育,但是你拿什么来衡量教育质量?我们的高级中学目前还没有自己的学生考上清华北大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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